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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小宾以完全不落下风的冷硬回道:“他也不无辜。”然后,她提醒道:“你可别忘了自己说过什么话。”
周立君身形微闪,他闭上眼睛,点头道:“我记得。”他转向宋原,目光逐渐柔软下来,春冰化暖,百燕回巢,他说道:“宋原,你别在意她说的话。别担心,你爸爸好好的,他加入了我们家一条运输线,跑完货就回来了。”对着宋原看过来的略带迷茫的眼神,和那双眼里残留的湿意,他有些语塞,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你不喜欢我了,我心里很难过的。以后在学校你别躲我,我不纠缠你了。钱的事情你也放心,我妈和镇上政府合办了一个教育基金,你成绩那么好,肯定一申请就能通过。等明年上了大学,你要是没那么讨厌我,我再去找你,好吗?”
这是他和赵小宾双方折衷后得出的结论,看起来似乎是皆大欢喜。
宋原乍然接收这么多信息,心里那股茫然更胜了,老实说这段话给他带来的冲击远远没有赵小宾一开始拼头盖脸扔下的那段责骂来得强烈。什么运输线、不纠缠自己了、教育基金……一团乱麻。只有时间的紧迫感从始至终依然悬停在他的头顶,一看墙上挂着的钟,发现居然已经七点五十了!宋原对着赵小宾鞠了一个躬,说那我先走了,而后急匆匆地跑去门口穿鞋。
赵小宾的背已经没有那么直挺了,她有些疲累地松缓下了肩膀,对着宋原说道:“我让小王来接你。”
宋原惶恐地说:“不用不用,我走回去就行了,没有那么远。”
赵小宾杏眼圆睁。她跟周立君长得不太像,周立君总有一股疏懒的漫不经心,而她却紧绷地像一张弓。她轻叱道:“路上这么多雪,有车不坐你要步行?”
面对着那张既像教导主任又像妈妈的神态,宋原感到自己的后背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他很想对那张脸恳求:“请你别对我生气。”
最终他屈服了,说道:“好,我坐车回家。”
车来得很快,宋原到家之后也才八点刚过十分。送走王哥之后,他两三步上了楼,给宋建国回电话,
而这边厢,他离开之后的周家,周立君伏在沙发上,像一块布一样睡倒,他说:“妈,你满意了吧?我这样叫不叫回到正路?”
赵小宾又沏了一杯茶,自顾自地啜饮着,她说:“还要往后再看。”
周立君没说话。天花板的吊灯因为亮到刺眼,刚刚被他关了,这时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泛起一阵温软的光的涟漪。
俄顷,他对着阳台外面那些辉映于水杉枝条的残雪中星星点点闪烁着的霓虹灯,轻轻地说道:“我从来没见过……”暂停的刹那,脑海中再次浮现的那个场景使他猝然失语。宋原脸上、手上,水迹宛然。
再开口时声音艰涩。
“你伤害他。”
……你伤害他让我心如刀割。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因为赵小宾明显不喜欢他表现出对宋原的过度在意。尽管说好了,等上了大学就不再约束他,但是赵小宾从未掩饰过对自己和宋原这段关系的厌恶。为什么,是因为他给过宋原钱,所以就属于她绝对不能原谅的包养关系?她不是也知道,自己就是她所厌恶的包养情人的产物吗?
赵小宾实际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的生母当年是父亲包养的外室。怀着孕的赵小宾有一天得知了这个消息,而后两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变了。周立君的母亲因难产而死,仿佛是为了公平一样,命运之神拿走了赵小宾肚子里的孩子。
短短几语就说出了上一代人之间的纠葛,但背后的血雨腥风远远不会这么简单。父亲受不了两条生命的代价,更受不了越来越歇斯底里的妻子,带着一半的财产偷偷离开了家,过了几年在外面重新组建了家庭。狡猾的父亲从海一样厚重的罪恶感中抽身而去,独留赵小宾一个人面对难以排解的丧子之痛。
被赵小宾接手抚养的前几年,也就是人生最漫长的童年,周立君从没有过那么绵长无际的孤独。赵小宾几乎不和他说话,她养着他,给他吃穿用度,从不打骂他,也会在生病的时候给他喂药,但她看他,就像在看自己养的、一盆不会说话的花草。
因为太有钱而被学校里的高年级同学盯上,他最初不想给钱,但凌空踹在腿上的力度重的像倒下来的冰箱,一下子把他砸倒了。
他开始了一边挨打一边给钱的悲惨生活。为什么都已经给了钱,还要挨打呢?有一次他实在不解,呆呆地问了出来,对方哼笑着说:送上门的免费沙包,不打白不打。边说边用手掌戏弄性地轻拍他的脸。他们很少打他的脸,因为太过明显,怕被发现。
他也想过要不要告诉赵小宾,但是那一阵子刚好是死去孩子的忌日,赵小宾的情绪低到谷底。他看着那张惨白的脸,绝对说不出来。或者去告诉老师呢,总是这样挨打,自己也快要受不了了。但是告诉了之后呢,他们又不会被退学,就算退了学,那群混混,总有可乘之机的,那时候自己会被打得更惨吧,也许会死也说不定。到他们毕业就好了,这样想着,就此忍了下去。但是一个人坐在被窝里看着身上总也消不下去的淤青时,被打时都忍住没掉的眼泪,这时却悲哀地长流不止。
谁来帮帮我?谁能来帮帮我?……
好难过……妈妈死了,没有人帮我。难过的想死。
这样想了不止一次,人也变得越来越阴沉,理所当然在学校里更加交不到朋友了。
在生无可恋的心情到达顶端之后,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他在书包里装了一块青色的砖头。在那群人动手之前,自己拍了自己一脑袋。
懵痛过后,有温热的液体徐徐往下流,比起冰凉的眼泪,这种感觉温暖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头痛的要裂开了,但是脸上热热的,把这滚烫的血流完的话,就能见到妈妈了吧?
感到晕眩的他,突然听见背后劈空响起一道声音,那声音喊道:“周立君!”
他转身看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有人挑衅道:“你认识他啊?警告你别管这闲事。”然后面前闪过一条影子,跟他们缠斗在一起。之后周立君的意识便恍惚了起来……
最终打赢的是那位像天神一样降临的英雄,他走过来背起已经瘫倒在地的自己,急匆匆向医院跑去。
紧贴着自己腹部的那张背,鼓动之间,散发出比鲜血还要温热的汗意,周立君迷蒙着将下巴轻轻地靠了上去。
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赵小宾的脸,坦诚事情经过之后,赵小宾勃然大怒。她去学校找到那几个人,阴沉沉地对他们说:“以后周立君要是再受伤,我就把你们的肉片下来,煮熟了塞你们嘴里。不信的话就试试看好了,这种事情,我做起来可比你们聪明多了。”那些人的家长更是接受了赵小宾长达一个月的轰炸:养这种欺负别人孩子的儿子,趁早全家手拉手躺马路上等死好伐?儿子是败类爹妈应该也好不到哪儿去吧?哎等一下,我好像看到……你在这里上班?太巧了!……你问哪里巧?老板刚好是我亲戚啊,你说你从我们这儿领双倍工资,儿子一份爹一份,幸不幸福啊?哎哟厉害死了。
……
后来的事,就像解开了九连环的关窍一样,一切都瓦解冰消了。学校里再也没人敢欺负他,赵小宾也对他越来越在意,童年那犹如身处无人岛的暗无天日的孤独,也终于像鲲鹏过境后被移走的阴影一样。
……所以,叫他如何能忘记那个曾大叫一声“周立君”而冲上来为他打架的陌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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