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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张喜张大爷来了,他一进屋,就带来一股烧纸的灰尘味儿,闻着有些呛人。我们赶紧把炕桌上的盘子碗迅速撤下来,把炕桌搬到靠墙的地方放好,火炕擦干净。
张喜今天穿了一件灰白色的中式长袍,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白胡子也是打理过的,整个人看着清爽又不失肃穆,就是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吧。
“把炭火盆拿过来,这些现在就烧,都烧干净了,纸灰用黄纸包起来!”张大爷递过来一卷黄纸,还有一小袋金元宝。
吴老六接过来赶紧出去,炭火盆在灶房,他在灶房里点着了黄纸,把金元宝也倒进炭火盆里,火着了起来,吴老六捡起一根柴火棍,在灶炭火盆里不停地翻动。
张喜皱着眉头围着棺材看了一圈,又盯着我们看了又看。
“张先生,哪里不对吗?我们昨晚守了一夜,我爸他,他回来了!昨天夜里,院子里洒的生石灰上有脚印。”丁红全的眼睛上下看着张喜,也在猜测张喜心里的想法。
“棺材有人动过吗?”张喜并没有回答,而是出其不意的问了一句。一双眼睛在屋里来回地扫视,眼神里像藏着一把锥子,要刺进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没,没有!”丁红全被张喜看得有些局促,明明是自己盯着张喜,反倒是被张喜盯得心慌,这干白事的人果然有点不一样的威力。丁红全说话开始磕磕巴巴,他发现张喜目光里有一种力量,和昨天黑暗中的那股力量一模一样,看是看不见,却能把好好的人看得心绪不宁。
“张先生,都烧完了!”吴老二这个时候出现在门口,伸着脖子大声问。
“拿出去晾凉了,用黄纸包上给我!”张喜看都没看吴老二说道,脸阴沉着。
“张喜,听你这意思,是我们动棺材了?我们一家人守了整整一夜,我现在困得还直迷糊!我自己的爹,我看不好,让人动了,你这就是在骂人!你倒要给我说说,你是什么意思?”丁红之说话了,直呼张喜的大名,说话间还把一只脚脱了鞋,抬起来站到炕上,那个架势,像一座火山,随时随地都能爆发。
“红之,你给我消停点!我看棺材就是动了,你们要说没动就没动!不用在这儿和我急头白脸,和我急也没用,我只负责好好地送走逝者,其他的我不管!”张喜不客气地回敬了丁红之,但是言语间,我听得出来口气不似前面那么强硬了。
“我爸昨天自己回来了,还不是一次,有可能是他自己动了!张兄,你说人走了都是会回来的吗?我记得我妈走的那会儿就没有啊?”丁红之的语气也没有前面那么生硬了,但是哥哥问过的问题,张喜没有回答,丁红之还是要继续问。
“人和人哪能都一样,我和你不一样,你爸和你妈更不一样,再说了,你爸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的!他回来,那不正常吗?”张喜还是没有正面回答,用了一个反问句把问题踢回来,自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知道母亲丁红之最讨厌问话的时候,没有得到直接回答,她讨厌还要费脑筋思考。
果然,丁红之眉毛一挑,眼睛一立,白皙的脸被黑黑的一团怒气笼罩着,她还扎着一个黑头巾,可能是嫌系在脑后总掉下来,她索性系在前面,让她此时此刻如同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巫,准确的说是一个老巫婆,一个濒临发怒的老巫婆。
“张先生,包好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吴老六冲了进来,他冲进来才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看了一眼自己的媳妇,自己媳妇黑着的一张脸,又看了看大舅哥丁红全,丁红全两只手来回搓,脸有些涨红,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来!我们把棺材打开,给丁老先生送钱上路啦!”张喜接过吴老六手里的黄纸包,揣在身上。手摸着棺材盖。
“来,老六你抬那边,我抬这边!”丁红全赶紧站起身走上前。
“女眷请回避!女人阴气重,恐冲散亡灵!烦请举步离开!”张喜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喊出来,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母亲丁红之没有动,张喜看了她一眼,应该也没敢再说。我看我妈那个状态,张喜再说她,她马上要伸手打人了。舅妈刘晓燕看得很明白,一只手挎住丁红之的胳膊,对着我示意。我赶紧挎住母亲的另一只胳膊,和舅妈一起往外拽。
“红之!听话!让爸走好!”舅妈的身体感觉到丁红之身体的抗拒,嘴上温柔地劝着。
“妈!我姥爷最担心你!你好好的,他就能走好!”我的这一句,立刻见效,母亲跟着我们动了,我们走出西屋来到院子里,舅妈刘晓燕转身又回西屋了。
“我也不是要任性,我就是想看看我爸!我从此在这个世间,再无父母!再无归处!我没有家了!呜呜......”母亲突然蹲下去,抱住头大哭起来。我印象中的母亲,一直是一个坚强的存在,她在我心里,就是山一样的依靠,而此时,她像一个孩子般失声痛哭,两个肩膀在抖动,我的心,在她的哭声里,炸裂了,血流如注,这个和我其实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的哭声撕扯着我的内心,她的亲爹,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姥爷,就这样没有了!我到现在,在这凄厉的哭声里,真正的相信了,那个可爱的小老头,他没有了!我再也没有姥爷了!
“姥爷!你怎么就走了?姥爷啊!我的姥爷啊!你让我怎么能相信啊?姥爷……”我站在母亲丁红之的身旁,肆无忌惮的嚎哭起来。我这么一哭,把丁红之哭懵了,她忽地一下子站起来,看着我,自己满脸的泪水不曾擦拭,眼中都是对我的担心。
“妈!”我哭得抽抽嗒嗒,叫了一声。
“傻孩子,咱不哭!你姥爷该担心了!”丁红之伸出手给我擦了一下眼泪,又用袖子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她平静多了,没有了刚才的怒气,也没有了满腹哀伤。都说为母则刚,还真的是。
“红之,张先生叫你去!”吴老六走出来,扯着嗓子喊。
丁红之用手又抹了一下脸,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不大一会儿,她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匝白线绳,我的眼睛尖,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张喜昨天绑在姥爷腿上的那些白线绳。丁红之来到大灶台前,把白线绳扔进灶坑里。
“姑姑,是要烧火吗?我给你拉风匣啊?”丁丽跳过来,眼睛里闪着光问。
丁红之看了一眼丁丽,我想她并不想烧火吧,但是看到丁丽期待的目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丽丽,那咱就烧,让我想想,大锅里煮点什么呢?有了,煮苞米给你们吃怎么样?”
“姑姑,那我就把刚才我们拿回来的那些苞米扒了,放锅里添上水就可以吧?”丁军正闲着无聊,也凑到锅台前。本来丁军已经是大人了,又是我们里面唯一的男生,应该可以在里面帮帮忙的,奈何舅妈刘晓燕说什么不肯,硬扯着衣服给丁军拽了出来。
““行行!孩子们,你们就在这儿烧火煮苞米吧!丽丽,你去搬个小板凳坐在这儿,等火烧起来,你再拉风匣!”丁红之一看孩子们都愿意干这个活,发自内心的很乐意。农村本来就没有什么好玩的,城里的孩子来这里,都会觉得憋屈,难得他们愿意烧火煮苞米。丁红之又从旁边的柴火垛上抱来一些柴放在大灶跟前的地上。
“翠哈,你带我出去走走啊?”丁秀看着我问,丁秀显然对烧火煮苞米没有兴趣。
我看了一眼舅妈刘晓燕,舅妈也正在看我,她对着我点了点头。丁秀是舅妈的心头肉,没有她的同意,我是不敢带着丁秀出去的。不过,丁秀那么一本正经的,我带她干点什么呢?脑子一转,灵光乍现,我拉着丁秀来到我家的院墙边儿,搬来一个木头大板凳,对丁秀说:“丁秀,你敢不敢爬上去,翻过院墙?我猜你肯定不敢!要不我先给你翻一个试试啊?”
丁秀没想到我会这么做,一脸犹疑。沉吟片刻,丁秀抬腿蹬上木头板凳,再一片腿,爬上院墙,趴在院墙上向下面看。
“秀儿!小心!别摔下来!”舅妈惊叫着。
“跳过去,那边是我的朋友家,我们去他家玩一会儿!”我仰着脖子对丁秀说。
丁秀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犹豫地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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